星期五, 5 12 月

當年高位買房的人,他們怎麼樣了

五年前,林斐然家在高位買了一套房。至今,房價已經跌了整整100萬。

這100萬讓丈夫難以釋懷。婚後,從房價下跌開始,林斐然就與丈夫頻繁爭吵。這五年內,只要談及錢,他都會忍不住向妻子抱怨不該買房。

2025年11月,林斐然忍無可忍,登記了辦理離婚。

房價「腰斬」後,一些人的生活也隨之被「腰斬」了。

在過去五年內買房的群體,多為「90後」,他們在工作幾年後,開始陸續步入人生的「下一階段」——買房、結婚、成家,等等。原以為是進入下一人生階段的起點,卻因房價下跌而背上了債務和重擔。

由於跌幅嚴重,部分高位買房的消費者,甚至需要「倒貼」賣房。即賣房款不足以償還銀行貸款,首付則全部成為泡影。

在持續數年的波動下,房子的價值與定位,以及與生活幸福度的關聯,也開始重新被人們審視。

100萬,蒸發了

林斐然未曾料到,買房這件對於大部分家庭而言稀鬆平常的人生大事,會給她的婚姻帶來不穩定。

2021年,夫妻倆花180萬在合肥買了一套兩居室。換房是林斐然的提議,丈夫原本是不贊成的,他希望再等兩年,可以一次到位。但當時,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已經出生,快上幼兒園了,一家三口還擠在一室一廳的小公寓里。林斐然想著,「反正小公寓也在漲價,不如現在湊湊、借借,首付就出來了」。

在林斐然的堅持下,她和丈夫借來了20萬,把100萬首付湊齊了。如今,這套房的市價已經跌到了80萬,相當於100萬元打了水漂。

房價是從2023年左右開始下跌的。也是自那之後,丈夫開始頻頻抱怨,「他老覺得自己是冤大頭」,林斐然說,幾乎每個月發工資,丈夫都會抱怨一次,「說覺得我們太牛馬了,干這麼多活,房子還買虧了,純種的韭菜。」

可丈夫心裡還是過不去,幾乎每個月,他都要和林斐然因為房子的事情大吵一架。上班時在微信上吵,下班回家後冷戰,冷戰幾天後又和好,但心結還是在。

今年9月,在一次大吵之後,林斐然著手寫了一份離婚協議書,遞給丈夫。丈夫看後沉默了許久,說自己不想離,並發誓自己不再提房子的事。後來,兩人一起散步,丈夫也會反思自己,「覺得這事情不該揪著不放」。

然而,2個月後,因為丈夫的妹妹要結婚,兩人在紅包的瑣事上又發生了爭吵。情急之下,丈夫又脫口而出,「買房虧了200萬,你怎麼不說?」

林斐然忍無可忍,買房後的這兩年,但凡提到任何關於錢的大小事,丈夫都會扯到房子。「因為這個房子的事情,把這輩子最惡毒的話都說出來了,好像我是個罪人,好像沒有買這個房子他就要發家致富了一樣。」

從談戀愛到結婚,林斐然與丈夫已經走過11年了。他們都來自安徽小地方,一起在合肥讀書、工作,安了家。如今,兩人育有兩個孩子,大的正上小學。在林斐然的記憶里,從戀愛時開始,丈夫一直是個比較執拗的人,但在沒有碰到買房這種大事之前,兩人也從未產生過重大的矛盾。

其實,買房壓力對夫妻二人的共同收入來說不算太大。如今,這套房的房貸也已經快還完了。兩個孩子要上學,住房是剛需,「(當時)總不能不買吧?」

林斐然也感到委屈,當年,買房雖然是她的提議,但丈夫也是在對戶型和實際使用率滿意的情況下,夫妻二人共同拍板作出的決定。如今,她身邊有不少朋友都買在了高位,「但都沒有像我們家這麼想不開的」。

沒有人可以預料未來,今年29歲的金易說,「人沒有前後眼」,如果當初知道房價會跌得這麼厲害,他一定不會在2021年按揭買下那套商品房。

當時,金易在武漢購買了一套婚房,總價160萬,他與父母出資80%左右,女友承擔剩下的20%。如今,金易每個月要還款5000元,占工資約六成。

其實加上裝修,這套房的總價比他最初預算的還多了約20萬。但在當時,「咬咬牙」「夠一夠」是包括他在內的不少年輕人的想法。買房之後沒過兩年,他知道房價開始下跌,但他沒有花心思專門關注過,「為避免糟心」,在家也不會與妻子主動談起房價變化。

直到2025年9月,金易偶然得知,一位老同學買了和他同一個小區,總價整整便宜了50萬元。50萬元,幾乎覆蓋了金易當年的首付。

當年高位買房的人,他們怎麼樣了

2025年9月,70個大中城市二手房價下跌

「我知道房價跌了,沒想到跌這麼多。」金易感慨萬千,他第一次對「50萬」有了如此紮實的觸痛感,自己不吃不喝要3—4年才能賺到,「一些人掙50萬很容易,但存50萬可能很難。」

房價浮動帶來的變化是方方面面的。金易還記得,當年,他們嘗試與中介講下來一些中介費,但2.5%的中介費,一分都講不下來。現在,同一家中介機構,中介費直接自動降到了1%。

金易出生於1996年,與女友從大學開始談戀愛,畢業四五年後,順理成章進入婚姻。他自嘲,像自己這樣的「95後」,根據社會時鐘工作、結婚、買房,是最容易買在高位的人。

他想不明白,一直按照社會期待的順序進入人生下一個階段,努力工作、生活,為什麼在買房這一步,忽然「卡住」了?

被打折的生活*

如今,每個月還完貸款,除去生活必要開銷,金易的銀行卡里幾乎不剩什麼錢了。

雖然購房者在簽合同時早就知道要為房子的首付和貸款付出多少總額,但來自市場的價格波動直接影響了購房者的生活和心態。

一到還房貸的日子,看著銀行卡里的數字驟減,他都會感到一股泄氣,「如果我沒有買這個房子,我是不是就能過得更自在?我可能就不用太在意工作上的一些吹毛求疵,不那麼擔心自己會失業。」扣房貸的那一瞬間,金易會短暫地「憧憬」美好生活,但逐漸地,也就不去假想了。

作為大部分普通人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大宗開銷,房價直接影響著一個家庭的生活秩序與計劃。金易原本打算剛結婚就買車,但直到最近,他才花10萬左右買了一輛代步車。結婚前,他還與妻子計劃要去很多地方旅行,如今五年過去,他們一個地方都沒去過,「上班不能停」。

過去五年內,在房價驟降,但工資並未上漲的環境下,他與妻子不得不壓縮生活成本。

剛買房的時候,金易感到經濟形勢還算比較好,幾乎每個星期,她和妻子都要花300-400元外出就餐,每個月光下館子就要1000多。如今,夫妻倆幾乎不外出就餐,除非遇到很便宜的券。但以前,兩人外出就餐幾乎從不顧慮價錢,「聽說哪家好吃就去吃了」。

也有過一些瞬間,金易會想,要不把房子賣了。但又一轉念,「房價都跌成這個樣子了,賣掉的話連貸款都覆蓋不了。」於是也打消了這個念頭。

房子虧損180萬後,賣還是不賣,也讓30歲的王凡凡陷入了兩難。

2019年底,為了方便孩子上學,王凡凡在南京買了一套300萬的房子,首付90萬,貸款210萬。前兩年,她與丈夫每個月要還一萬多元房貸,這兩年雖然利率降了,月供依然有9500左右。

五年過去,這套房的總價卻足足跌了100萬,「再加上這五年多的各種利息和搭進去的錢,賣的話至少虧損180W,資不抵債,還沒有去處,但不賣的話根本扛不住了。」

180萬平攤到生活里,是實實在在的「巨款」。以前,王凡凡很愛逛街買衣服,現在幾乎都要「等換季實在沒得穿了」,才去平價的電商網購打折品。以前,她也偶爾會外出「下館子」,現在徹底成了「廚房釘子戶」。節假日想帶孩子出去旅遊,也會被門票價格勸退,最終一家人只去了免費的公園和爬山。

隨著房價越來越低,王凡凡感受到切身的壓力越來越大,「每天一睜眼,滿腦子都是那近1萬的房貸數字,晚上根本睡不著,真怕哪天失業了,房子保不住,這麼多年省吃儉用的苦都白受了。」

2025年10月,王凡凡終於下定決心,將房子掛牌出去了,出售價格比貸款總額還低。

高位買、低位賣,可能會導致這樣的情況出現:賣房款總價還不及貸款數額。臨近2025年底,廣州的中介小羊就開始接觸一些「倒貼賣房」的業主。房價高點時,一名業主買了一套500多萬的學區房,貸款360萬,如今,卻僅以310萬賣掉了。

2022年,為了結婚,盧申在上海按揭買了一套總價600萬的小兩房,首付200萬,月供差不多2萬。2024年底,同小區同戶型掛牌價降到近400萬的時候,盧申被公司裁員了。

那時,孩子已經出生,房子不能賣,生活不能停,全家人的壓力砸到了盧申一個人身上。「每天一睜眼就是幾百萬負債」。每個月,貸款雷打不動地扣,「存款像流水一樣迅速見底」,盧申幾乎存不下來錢。

他一度陷入抑鬱,常常晚上要醒來三四次。想過無數條出路,要麼索性斷供,等法拍,要麼「一了百了」算了。

最讓盧申懊悔的,是自己當初對未來形勢的預判。買房的時候,為什麼就能那麼篤定「自己將來能一直月入3萬以上?」

與自己和解

2019年,柯燕和丈夫在蘇州買了一套房,總房款160萬,首付50W,貸款110萬,商貸利率為5.8%。當年,房地產還處於上升市場,柯燕他們買的小區比較搶手,自開盤始就不讓用公積金,他們只好選擇純商貸。

當時,夫妻倆在上海工作,但暫時沒有上海購房資格,「我們想著等有上海購房資格了再賣了蘇州的房子,去上海買。」柯燕自己就是從事房地產行業的,她剛買房那兩年,整個行業的形勢不錯,每個月工資能達到3萬元人民幣。這兩年,她的月薪降到了2萬出頭。

2019年到2020年,房價短暫上升了一陣子,但緊接著就開始慢慢下降。到了2025年,小區里與柯燕家同戶型的房子售價已經降到了95萬。雖然月供已經從最初的6800元降低到了現在的5200,且兩人已經還了40多萬貸款,但時至如今,他們還欠著銀行98萬本金,足以抵一套房,「也就是說只還了12萬左右的本金。」

柯燕算了一下,「哪怕現在把98萬本金一次性還清,也虧了70多萬。」70多萬,足以在柯燕的老家洛陽買一套小兩居的新房了。

「一開始我們沒在意,覺得可能有人急用錢出手,後來房地產崩掉,越降越多。」柯燕只能用自住房安慰自己,但還是常會忍不住想,「如果當時沒買房,現在就可以買位置更好、面積更大的了。」

高位買房的人,最初無一不是為了更幸福的生活。如今,也只能用生活本身告慰自己,人漂在城市裡,對一個家的需求,不是一個應該被否定和反省的需求。

2019年底,30歲的陸鹿也在深圳按揭買了套房子,總價200多萬的一室一廳,貸款100多萬。當時,她手上有一筆錢,糾結要去讀研還是買房,但如果要讀研,就不得不放下現在的工作,她選擇了買房。

畢業後,陸鹿一直在深圳工作。拿到房產證的一瞬間,她感到自己終於在這座一線城市「扎了根」。當時,陸鹿滿心以為,「這會是我的增值資產,是我個人能力的證明。」即便,買下以後,那套房一直沒有用來自住,「只是覺得這件事做完了,好像自己成功了一點。」

沒想到,緊接著房價開始下跌,如今,陸鹿那套已經跌到了100多萬。這兩年來,陸鹿所在的公司項目也持續虧損,裁員不斷。陸鹿雖然暫時沒有遭遇裁員危機,但一股對未來強烈的不安感始終籠罩著她。2025年7月,她還結束了一段12年的感情,生活陷入低谷。

一切被外部因素打斷,但親友仍在建議她「趕緊結個婚,生個孩子就好了。」陸鹿感到無奈和苦澀,如今,36歲的她已經放棄「按部就班」過這一生的執念了。好在,她已經還完了貸款,如今,她將自己的房租了出去,月租金是2000多元,恰好可以覆蓋她自己在公司附近住的租金。

她並不後悔買那套房子,租房多年,陸鹿從未買過自己喜歡的傢具。住所完全沒有自己的意志,這會讓她明確感受到,自己對這座城市的歸屬感是不足的。

2021年,23歲的房產銷售姜影用自己攢下的第一桶金,在廣州郊區買了一套「遠大新」,總價130萬,按揭92萬。如今,4年過去,房價跌了一半,姜影的房子仍然閑置。如果賣掉,不僅首付得全部虧掉,還會背上另一筆負債。

但姜影已經能充分與自己和解。當年,姜影原本在買房與買車之間糾結,如今回想起來,她反而覺得不買車更好,「如果買了喜歡的賓士C260,肯定會經常出去玩,停車費也貴,可能幾年留下來的只有一部打折二手車和並不多的存款。」23歲的時候,姜影的存款有了快40萬,她知道,根據自己的性格,如果不買房車,這些錢一定會用來吃喝、旅遊,「或是被人借走」。

姜影的心態如此得到了平靜,「雖然沒有吃上紅利升值暴富了。但是讓我在消費觀上有了質的飛躍——勤儉節約。」

買房這件大事,也讓金易感到自己終究被迫成長了許多。約在24、25歲的時候,他時常憧憬著未來會更好,「感覺網上那些『35歲危機』之類的標籤和自己毫無關係」。短短三五年過去,他感到變故隨時可能在明天到來,曾經網路那些焦慮在普通人身上的影響,他也在工作中紮實地感到「與自己越來越近了」。

他發現自己從一個「隨心所欲」的人變成了會精打細算的人,會精密地計劃生活的每一步,盡量都不出差錯。不過,他想,如果真有一天丟了工作,命運留給自己的唯一選擇,也不過是繼續找下一份工作,然後繼續打工,「反正也不可能說讓自己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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