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1 11 月

越來越多大學生,從大一「卷」績點

「本來績點只是一種評價效果的手段

現在卻成了目的本身。」

每學期出成績日期臨近,溫婷心裡就像放了一枚沙漏,自動開始倒計時。

出分日到來,溫婷總會拋開一切事由,守在電腦前,等待著教務系統上的成績一科科更新:分析化學績點4.5,單科專業第二;有機化學績點4.8,單科專業第一……每知道一門成績,溫婷懸著的心總會安定一些。最終,看著專業總排名明晃晃的「1」,她才長出一口氣,這學期的成績總算穩住了。

溫婷是川渝地區某「雙非」院校化學專業的一名大三學生,上述場景,幾乎在她每學期末查分時都在上演。溫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讀大學以來,她每學期的績點都是專業第一,但維持這一排名並不容易。「我們專業『卷』績點的同學接近半數,每到關鍵時刻大家都處在比學趕超的氛圍中。」

大學生「卷」績點現象已不是陌生議題,十年前,清華大學便展開績點改革,使用等級制替代績點制。今年9月,北京大學將學校生命科學學院試點三年的粗線條等級評價模式在全校推廣,一度引發熱議。

當前,「績點為王」的理念仍在大學校園內廣為流傳。大學生的績點之困,到底何解?

越來越多大學生,從大一「卷」績點

圖/視覺中國

「『卷』績點秘籍這麼多人需要」

溫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就像參加一場象棋比賽,自己在學習過程中走的每一步棋幾乎都出於提升績點的考量。

初入大學時,溫婷所在班級進行了班委選舉,她毫不猶豫地參選學習委員。在她看來,這會使其有更多與任課老師接觸的機會,總會對成績有益處。這一點也在她日後的課程中得到印證,由於經常為老師幫忙,她的各科目平時成績總比其他同學高一些。

大二下學期,溫婷將自己的「卷」績點秘籍濃縮成一篇帖子發布在社交平台,兩天就收穫了6000多點贊。「最初整理的時候只想為自己記錄一下,沒想到這麼多人需要。」

同樣被績點「困住」的還有董佩。董佩是廣東某民辦高校商務英語專業大三的學生,從大一下學期開始追求高績點。她說,班裡三十多個同學中,大一下學期就在「卷」績點的有五六個,自己屬於班裡比較早「覺醒」的一批人。

「有時候老師會暗示我們,上課坐前排、多回答問題,就會在平時成績上多加點分。」董佩坦言,正因此,自己每次上課都會盡量坐在第一排,每次交作業前,還會藉助搜題工具核對一遍答案,儘可能保證高正確率。「通過這些,績點得到了有效提升。」

一次瀏覽社交媒體的過程中,平台給董佩推送了一條關於「期末出成績後如何聯繫老師改分」的帖子,裡面詳盡總結了話術。從網路上「偷師學藝」後,她曾有兩次記憶深刻的改分經歷。

「大二上學期我選修了商務英語寫作這門課,成績卻不理想。」董佩說。於是,她與任課老師私聊。「我當時跟老師表明我想申請境外碩士,香港地區高校績點要求較高,就差一點了,想請她幫我修改一下。」但遭到老師拒絕。

另一次改分嘗試發生在大二下學期的體育課上。董佩回憶,當時的考核方式是做完一組動作給一個分數,她沒有覺得自己做得很差,但老師給了70多分。「我真的很著急。」課後,她找到任課老師,按照話術表達了自己的訴求。最終,老師給她了一次重考的機會,她將分數提升至80分。

「以前選課的時候沒想那麼多,朋友選什麼自己就選什麼,但這次體育課後我感覺有點被『坑』了。」董佩說,這次「教訓」後,她會在選課時盡量選好拿分的「水課」,即使對這些課程不太感興趣。

今年9月剛讀大一的武晗是北京某「985」高校軟體工程專業的學生,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新生年級會議上,輔導員向他們強調了「得績點者得天下」的理念。其實,早在高中,武晗就已聽說大學績點的重要性。為此,高考完的暑假,母親幫他報名了某培訓機構的「高大銜接班」,提前學習高等數學、大學物理等相關內容。

說起「卷」績點,南方某「211」高校環境科學專業畢業的戴露「頗有心得」。每次期末考前,戴露都會詢問師兄、師姐將考情打聽明白。「本科的考試是比較模式化的,換湯不換藥。所以我可以通過刷題練出『肌肉記憶』,只要投入時間,回報比較明顯。」她表示。

在普遍的評價標準下,戴露的確是這場「績點保衛戰」中的勝者。2023年9月,她以專業前三的成績保研至浙江大學。談及順利保研時的感受,戴露說:「比較激動,但我更覺得,這是我應得的。」

「哨聲落下,起跑一刻大家都會往前沖」

談起「卷」績點的緣由,不同受訪學生給出的回答不盡相同,但也指向共同一點——績點與自身發展緊密捆綁。

董佩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己從小就有「留學夢」。大一下學期,她微信添加了一個留學中介詢問碩士申請相關事宜,對方告訴她,如果想申請香港地區排名前六的大學,以她的學術背景均分要達到87分以上。「我瞬間有了危機感,87分在我們專業至少要排在前20%。」

對於溫婷來說,「卷」績點更多源自內心「憋著一口氣」。她畢業於四川省某重點高中,到現在所就讀的大學屬於高考失利。「我時常會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收到高考錄取結果時,我就立志要到國內頂尖高校讀研。」

戴露表示,自己對高績點的渴望始於既往學習模式帶來的思維慣性。「高考的應試壓力讓我對所有考試都有點應激,看到有考試就想拚命。所以,大一開始上課後,就不由自主地『卷』績點,其實那個時候對於保研、考研都沒有概念。」但後來,這種「不自覺」的努力也讓她嘗到了甜頭。戴露所在學院評選國家獎學金時,績點佔到80%的權重。「只要績點能排學院第一,就能拿下這個獎。」

文琪是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2025屆畢業生,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己從大一起在意成績與大學績點的「滾雪球式」計算方式有關。「大學與高中不同,高中是哪怕我這次考砸,依然不會影響最終的高考成績。但大學的績點統計是連續的,都會計入總績點。」文琪說。她將大學四年比作一場馬拉松,「哨聲落下,起跑的那一刻大家都會拚命往前沖」。

戴露認為,高校把高學分的基礎必修課安排在低年級是部分學生從大一「卷」績點的原因之一。「我們大一學的高等數學佔5學分,一旦考砸,需要好幾門課才可能拉回來,所以一入學大家就在努力學。」

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院教授胡娟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表示,大學生「卷」績點與社會背景密不可分。社會高速發展的過程中,人們對效率的追求甚囂塵上,「功績主義」的概念深入人心。「對於學生來說,績點本來只是一種評價效果的手段,現在卻成了目的本身,真正的學習效果反而不被關注。」

2017年,一篇發表於《高教探索》的論文探討了績點與本科生滿意度、深度學習體驗的關係。研究發現,績點並不能很好地解釋學生滿意度,而深度學習體驗是本科生學習滿意度的一個重要變數。

「我們原本認為高績點就應反映好的學生滿意度,但這當中發生了一種背離。」該論文通訊作者、復旦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副所長牛新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深度學習體驗意味著能創造性地將知識融會貫通,找到學習本身的樂趣。而部分學生會為了高績點選修相對容易得分的課,這可能是高績點與學習滿意度出現脫節的原因之一。

取消績點

2025年7月,北京大學教務部發布《關於進一步做好本科學業評價工作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從2025級學生起,學生學業情況將由採用百分制或等級制進行記載的成績單完整體現,在各類含有學業評價的工作中不再使用績點。

「刷微信的時候,北大公眾號彈出了『全校取消績點』的推文,我馬上點進去看,瀏覽量很高。大家都在討論,還是挺詫異的。」文琪回憶。

北大全校績點改革方案並非橫空出世。實際上,2022年春季學期開始,學校生命科學學院就已在校內開展學業評價改革試點工作,在專業核心課、專業選修課、科研規範和畢業論文中試行等級製成績評定方式。

北大生命科學學院將學生成績劃分為ABCDF五個等級,A等級代表「優秀」,對應的百分製成績為85—100分;B等級代表「良好」,對應的百分製成績為75—84.9分,以此類推。若學生得到F等級,則意味著「不及格」。這與其他高校開展的等級制改革有所不同,一些高校將學生A類成績細分為A+、A、A-,等級制區間更小。

這項改革的主要推動者、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王世強將這種成績評定方式稱為「粗顆粒等級制」。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等級制區間設置得過細則更接近百分制。「在我們學院,40%—50%的學生能拿A,這樣的設置下,學生可以省出大量時間學習交叉學科,進行更具挑戰性的實踐。」

與績點改革相對應,學院評獎評優等工作中也要鼓勵提升學生綜合素質和多元化發展。北大生命科學學院採用成績優秀率和優良率評價學生的學業水平。「據統計,學院有20%多的學生所有課程都是A(即成績優秀率100%),這些同學成績方面就是並列第一名。這一基礎上,我們再通過答辯考核其他方面,最後由專家投票決定獲獎人選。」王世強說。

實行「粗顆粒等級制」後,2024年,北大生命科學學院將改革試點工作成果總結髮表為一篇《拔尖創新人才培養背景下高等教育學業評價改革探索及實踐》的論文。依據該論文,參與調研的學生中,77.55%的學生認為學業評價改革「使自身的關注點由分數轉為綜合素質提升」,63.27%的學生表示「更敢於挑戰難度較高的課程」。

《通知》明確,2025年秋季學期開始,學校不再設置指導性課程成績優秀率指標,也就是說,一些課程得A的比例限制也被取消。每學期第九周結束前,學生可在部分公共基礎課程和專業課程以外的課程內選擇1門課,以「合格制(P/NP)」方式記載成績,成績合格可取得該門課程學分。小冬是北大生命科學學院一位2022級的學生,她認為,對於一些必修但又與學生興趣、生涯規劃關係較小的課程,合格制的實行能幫助學生將有限精力放在更有價值的領域。

牛新春表示,合格制已是國際學業評價體系中一種通行的做法。「通過實行合格制,學生可以去挑戰一些感興趣但有難度的課程,我們希望學生不要在選課這件事上因績點而過於保守。」

2024年6月,復旦大學教務處官網印發新修訂版《復旦大學本科生成績記載規定》,引入P和NP(通過/不通過)設置,學生在校期間可在規定課程範圍內選擇不超過16個學分不計入績點,同時,將等級對應的固定績點改為區間形式。例如B+等級對應的績點區間為3.3—3.6,人數比例上,A、A+兩個等級存在共30%的限制,其餘等級賦分人數不受限制。改革前,復旦有30%的A+、A、A-等級限制,至少有70%的學生最高只能拿到B+等級對應的3.3績點,一度被學生稱作「3.3大學」。

牛新春表示,國內外的研究生招生環節中,招生單位通常只在不同學生間簡單比較績點。「舉例來說,假設復旦學生的平均績點是3.4,一個績點3.5的學生意味著已取得相對好的成績了,但招生單位可能認為他不如其他學校績點3.7的同學。」這種情況下,過往的學業評價方式難以體現復旦學生的真實競爭力,所以,此番績點改革是必要的。

「解決『卷什麼』的問題」

取消績點後,學生的「內卷」會有所緩解嗎?

「需要強調的是,我們改革的目的不是解決『卷不卷』的問題,而是解決『卷什麼』的問題。」王世強表示,學業評價改革的重點在於將學生從無意義的「啃課本」中解放出來,進而在科研實踐、社會實踐、交叉學科等環節中鍛煉創新能力、提升綜合素質。

「社會評價體系要求學生必須非常注意自己的績點,從這個層面來說我能理解他們『卷』績點,但績點本身也是一個相對客觀公正的指標。所以,在教育實踐中,我們確實面臨一些難題。如何把這件事做得既有效率又公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牛新春說。

胡娟認為,高校學業評價改革的真正落地需要用人單位、社會等多方共同形成合力。「長期以來,社會評價模式呈現單一化趨向,文憑導向的人才篩選標準是學生『卷』績點的本質原因之一。對於非科研學術崗位,用人單位應降低對學歷的關注度,從更多維度考核畢業生的綜合素質。」

「要鼓勵學生將自己的能力、興趣與未來社會需求相結合,實現多元化、個性化發展。一旦有統一標準,學生就都『卷』標準去了,這容易背離教育的初心。」王世強表示。

在戴露看來,讀研後,不少同學從「卷」績點轉變為「卷」科研。「但兩者不同,一方面,科研的不確定性更高,不像績點只要付出時間和努力就有高回報率;另一方面,研究生『卷』科研的動機更複雜,一些學生是迫於畢業指標,並非有本科時的自我驅動力。」

本科畢業後再回望,文琪和戴露都認為,對於本科生來說,相比於「卷」績點,更重要的是儘早對職業做好規劃。「我不敢說績點不重要,還沒想清楚自己未來要從事什麼職業的時候,『卷』績點至少能給自己留下更多選擇。但學生最終還是要步入社會,確定自己以後想做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戴露說。

(文中溫婷、董佩、戴露、武晗、文琪、小冬均為化名)

作者:胡可欣

編輯:杜瑋

運營編輯: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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