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吉林市已邁入深秋。在船營區通氣溝村,一列貨運火車從高架軌道上呼嘯而過,震得地面微微發顫。谷建彬站在自家1.5萬平方米的老豬場遺址,望著被拆得只剩斷壁殘垣的廢墟,指尖的煙燃到了盡頭。
「以前靠養豬、賣豬,生意最好的時候一年能賺上千萬元,現在每天2萬元的飼料都快供不上了。」他說。
數年前,因吉琿鐵路樞紐西環線建設,谷建彬的老豬場被劃入拆遷範圍。2023年3月,豬場遭強拆。四個月後,吉林市政府確認該強拆行為違法。
之後,他採取將轎車停放在施工便道等方式阻攔施工,本以為自己是合理維權,卻在2024年7月2日被刑拘,理由是「涉嫌破壞生產經營罪」。2025年7月7日,船營區檢察院對該案作出不起訴決定。
儘管獲得21萬元國家賠償,但在3000多萬元的貸款面前,顯得杯水車薪。怕查出病沒錢治,谷建彬不敢去醫院檢查,律師費也還欠著,唯一的指望是還未落實的拆遷補償。

谷建彬站在老豬場廢墟前。圖/九派新聞 溫艷麗
【1】落差
今年4月取保候審後,谷建彬就一直在家待著,他頭髮些許花白,面容惆悵。
離他家不到100米的地方,一條新落成的鐵路穿過一大片玉米地鋪向遠方,載貨的火車時不時經過,發出嗚嗚的聲音。谷建彬已經習慣了火車的雜訊,但豬沒有。
他的新豬場里養了2000多頭豬,老豬場已被強拆,他也經歷了被刑拘、取保候審、不起訴的變化,共被錯誤羈押295天。
10月9日,吉林省吉林市船營區檢察院作出《刑事賠償決定書》,賠償谷建彬人身自由賠償金、精神損害撫慰金共計21萬元。谷建彬自願放棄消除影響、恢複名譽、賠禮道歉的請求。
他覺得那些沒有實質性的意義。「我堅信法律是公正的,我沒犯罪,但無緣無故把我關了295天。」
谷建彬出來的時候,老豬場上的鐵路已經建成通車,新豬場因雜訊、資金周轉困難等問題,經營每況愈下,養殖規模縮減。他們現在還欠著一大筆外債。
除了經濟壓力,谷建彬的名譽也受到損害。「普通人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感受到他人異樣的目光。以前風光的時候,每天有接不完的電話,現在很多「朋友」都銷聲匿跡了。但亂糟糟的一切讓他無暇去解釋。
如果說對生活還有一絲盼頭,便是拆遷補償款。兩個養豬場的拆遷補償至今沒有下來,谷建彬合計了一下,兩個養豬場的拆遷補償金額,他希望是5500萬。他出來後去和相關部門溝通過一兩次,但都沒有結果。他像在泥沼里跋涉,腿長在身上,卻寸步難行。
針對拆遷補償一事,10月14日,九派新聞聯繫船營區大綏河鎮副鎮長,表明來意後,對方未回應。
據澎湃新聞報道,船營區相關部門表示,目前,已初步確定老豬場上附著物與被拉走的生豬的補償金額,正在按照流程計算老豬場停產導致的養殖損失,待該損失確定並與谷建彬達成一致後,將依法作出補償決定。
【2】徵收
2008年,谷建彬在老家承包了1.5萬平方米的地,從事生豬養殖。谷建彬清晰地記得,那些年生豬養殖效益很好,老豬場一年能出欄3000頭豬,日子越過越有盼頭。
到了2012年,谷建彬借了近3000萬元,又承包了10萬平方米的地,建更大的養殖場。他擅長養豬,防疫又做得好,豬場沒發生過什麼大問題,甚至躲過了2012年的豬瘟。
用心經營下,新舊豬場也給予了他很高的回報。效益好的時候,兩個豬場一年能掙千八百萬,效益一般的時候也能掙幾百萬元。高峰期,谷建彬請了14名工人,豬場住滿了豬。他規劃著,等再賺點錢,就在新豬場上再建幾個豬舍,進一步擴大養殖規模。
天有不測風雲,因為吉琿鐵路樞紐西環線的建設,谷建彬的兩個豬場都被划到拆遷範圍里。
2016年,吉林市船營區人民政府作出《新建吉林至琿春鐵路吉林樞紐西環線及相關工程土地及房屋徵收補償方案》,相關部門開始了拆遷徵收工作。
谷建彬說,他對拆遷一事很佛系,相關部門來找他談賠償的時候,他也都積極配合。「一開始沒太在意,覺得拆遷是好事,只要補償到位,大不了換個地方繼續養豬。」但事情的發展遠超他所料。
「兩個豬場光建設成本就有3800萬元,這還不算豬的費用。」谷建彬回憶整個拆遷談判的經歷:最初,負責拆遷的工作人員稱可以給到他6000萬元,這個賠償谷建彬是接受的。沒過幾天,這個價錢就變成了4500萬元,且沒有任何文件,全是口頭約定。當他對這種變化表示疑惑和不信任的時候,工作人員表示只代表個人來和他談賠償。
「他代表個人和我聊什麼呢?」谷建彬無法接受和理解。拆遷協議也一直沒簽。
2023年3月22日,工作人員給他拿來了一份《征地補償安置決定書》,「說只賠310萬元」。谷建彬猛抽了一口煙說道:「文件上說對這個決定不服的話,6個月內可以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但是沒過幾天,他們就把老豬場強拆了。」
3月28日,老豬場被強拆,豬被抓走賣掉,施工方隨即進場施工。
同村的另一戶人家遭遇強拆發生在更早之前。趙洪風的食用菌種植場也在徵收範圍里,她告訴九派新聞,2016年她就收到通知讓其停產。她的食用菌養殖場經專業人員評估金額為3000多萬元,但對方只願意給300來萬元。2021年,她的食用菌養殖場遭到強拆。
2023年7月6日,吉林市政府作出《行政複議決定書》,確認船營區政府強制拆除行為違法。但施工並沒有停止。
在谷建彬和趙洪風的認知里,他們並未接受拆遷協議,而且政府也承認強拆違法,老豬場和食用菌種植場仍應該是「我們自己的地」。為了要個說法,他們採取了同樣的方式:多次把車開到施工現場阻撓施工。
同年10月,谷建彬一家三口遭到治安拘留,谷建彬年過八旬的老母親回憶起那天仍不可置信。
被放出來後,拆遷賠償還是沒有定數,谷建彬還是以同樣的方式阻撓施工,試圖獲得一個說法。
2024年7月2日,谷建彬在外面做事,負責拆遷的工作人員打電話給他,說回來談談補償的事。谷建彬回來了,依舊沒談妥,他被抓走了。

吉琿鐵路樞紐西環線已於2024年9月通車。圖/九派新聞 楊冰鈺
【3】羈押
因為曾經有過被拘留的經歷,這次突然被派出所帶走,谷建彬並不覺得意外。直到第37天,8月7日,經船營區檢察院批准,他被執行逮捕,這下才真正意識到嚴重性。
關在看守所的日子,他瘦了30多斤,長出不少白髮。心理上的負擔更加難熬。他放心不下家裡的事,全家上到83歲的老母,下到3歲的孫子,都指望著他和養豬場生活。如今他不在,他不知媳婦一個人怎麼扛得住,他擔心豬沒了飼料怎麼辦。
他覺得生活沒有了盼頭。律師跟他承諾,會堅持無罪辯護。
轉機出現在2025年4月的一天。那日,看守所的工作人員突然告訴他,他被取保候審,可以回家了。「我當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就像鳥出籠一樣。」在他的理解中,這個消息不僅代表著可以暫時恢復相對的自由,更重要的是意味著自己可能真的會被判無罪。
4月22日,他終於回到了家。谷建彬繞著家看了一遍,又去兩個豬場看了看。家裡東西壞了,沒人會修理;老豬場不見原來的樣貌,只剩架在空中的鐵軌橫穿而過;新豬場的豬從3000多頭降到了2000多頭,就連用於繁育的母豬都賣了300多頭。「媳婦說為了買飼料只能賣豬,要不然這樣下去遲早要黃。」看到好好的家變成了這樣,他覺得心酸。
在家待了三個月,7月7日,他等來船營區檢察院下達的《不起訴決定書》。文件顯示,檢察院認為,谷建彬的行為不應認定為破壞生產經營罪,決定對其不起訴。
「拿到文書的時候,我反而很平靜,我本來就沒犯罪,只是在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谷建彬說,他始終堅信自己無罪。

吉林市政府確認船營區政府強拆行為違法。圖/受訪者提供
【4】盼頭
雖然清白了,但他晚上時常睡不著覺,總覺得腦子很亂,勉強能睡三四個小時。有時在恍惚間睜開眼,走快一點就會心慌。記憶力和表達能力也下降了,有時候想說的話表達不出來,感覺自己「變傻了」。
經濟的巨大落差更令他頭疼。「兩千多頭豬等著吃飼料,每天一睜眼2萬元的飼料錢就沒了,申請的21萬國家賠償合理但還沒到位,就算到位了,也只夠10天的飼料錢。此外還有3000多萬元的貸款。」
為勉強維繫豬場的運營,他的兒子將城裡的房子和車子都抵押了出去。如果不夠成本,還要繼續賣豬。出事前,他留了幾片空地,夢想著不斷擴大豬場規模,做大做強。可眼下,能保住現有的豬已不易。
「我們現在連律師費和看病的錢都沒有。」谷建彬心裡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很差。可手上沒錢,他不敢去醫院檢查,「萬一檢查出大病,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偶爾,他還是寄希望於拆遷補償款,盤算著,拿到這筆錢,就去找一個新的地,重新開始他的生豬養殖生意。但錢什麼時候到位,他不知道。除了養豬之外還能幹什麼,他也不知道。
他望著不遠處的鐵軌,「我從小就在這長大,這裡有我的根,可現在我卻不知道該去哪裡,該怎麼生活。」
谷建彬形容自己的人生只剩一個「等」,等拆遷補償,等答覆,等著一個公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