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28 12 月

中國養老院禁忌觀察:零食、撫摸與「自由交往」

據《一條》公眾號報道,2021年,正在讀研究所碩士班的王秋雨,為完成一個社會福利調研,去一家養老院實習。他觀察到老人間有著豐富的依戀關係,他們對性、情、愛的需求,隱藏在種種跡象之下。

目前大陸有200多萬老人分布在約4萬個養老院里。王秋雨寫了厚厚一本觀察日記,對生命的衰老、依戀關係、臨終關懷,有了更多思考,「他們依然有性的需求,對愛的渴望。既不骯髒也不可恥,他們需要更多關懷。」

2021年秋天,王秋雨為完成一個社會福利調研,去一家養老院做護工。那家養老院相對低端,基礎設施配給並不是很好。前後兩個院子,大概30平米,鋪滿了梧桐落葉。裡面只有一棟小樓,分成了3個單元。記得第一天入職的時候,有很多殘障老人在院子里走來走去,說實話王秋雨心裡覺得壓抑,也有些害怕。

每天的日常都是相對固定的,早上五點半就要起床工作,主要協助護工給老人喂飯、擦臉、換衣服。

很快,王秋雨就發現這裡的老人分為兩種。有些老人總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有些則靜坐不動。管理人員開玩笑說他們分別是「遊走型」和「禪修型」。

王秋雨對那些老人最強烈的感受就是「等待」。他們好像一直在等什麼,但你也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麼。他們就在走廊的椅子上靜靜地坐著,大部分時候都在發獃,眼神很空洞。

每個護工要照顧好幾個老人,沒時間陪他們聊天。所以工作間隙,王秋雨經常被老人攔住。他們就是想跟你說話,談子女、聊過往,那種渴望表達和被傾聽的需求很迫切。

中國養老院禁忌觀察:零食、撫摸與「自由交往」

養老院禁忌觀察:零食、撫摸與深夜的「自由交往」。(示意圖:shutterstock/達志)

工作的時候,王秋雨認識了郭叔叔。

他50多歲,因為小時候從床上掉下來傷了大腦,一直需要人照顧。父母上了年紀,就把郭叔叔送到了養老院里,但家裡人和他關係淡漠,所以他特別有傾訴欲。

平時是王秋雨協助郭叔叔吃飯,所以有時他托護工出去買吃的,也會給王秋雨帶一份。王秋雨非常不好意思,因為他沒有收入來源。

有一次王秋雨發現他手機桌面上有個分欄,起名「賺錢遊戲」。原來,每看幾小時遊戲頁面的廣告,就能賺幾塊錢,他就靠這個賺零用錢。

即便這樣,他還自己通過字典認字,所以王秋雨一直很佩服他。

也是因為郭叔叔,王秋雨開始更認真地觀察生活在這裡的人。

或許因為王秋雨是養老院里罕見的年輕人,大家很喜歡跟王秋雨聊天,尤其是養老院里的管理人員成哥。他之前在某一線城市的外企工作,畢業十幾年後才來養老機構做管理崗。有一天,我倆說話的時候他正好在看監控,就拉著我一起看。

畫面里,一個頭髮全白的爺爺提著一大袋零食去敲門。他是去找另一個奶奶了。

成哥讓王秋雨猜他倆是什麼關係,看他的表情,似乎早就對此見怪不怪了。

王秋雨原本設想這裡是個暮氣沈沈的地方,其實這裡流動著豐富的情愫。隨著王秋雨了解到更多老人的故事,對他們壓抑的情愛慾望,有了更生動和具體的認識。

老人們被突然送到養老院,之前的社交關係也戛然而止,他們是很難適應的,但也會積極尋找其他情感出口。

王秋雨注意到李婆婆,她會經常去找一個患有精神分裂的爺爺。李婆婆是湖南人,70多歲,身體健康,因為有些失智被送到這裡。她脾氣直,說話嗓門很大,有時候像是在跟人吵架。

但她也很細膩,會拿著筷子織小包,織得非常好。她也經常會跟王秋雨要鉛筆和本子,在上面寫名字,告訴我,哪個名字是她去世的老公,哪個是她兒子……

李婆婆的兒女很孝順,經常帶很多吃的喝的來看她。她就帶一些去找那個爺爺分享。那個爺爺則每次都帶著零食去找另外一個護工。

本來王秋雨沒有太關注老人子女帶過來的零食,後來發現,那或許是老人們的「社交貨幣」,他們會帶去和自己熟悉或喜歡的人分享。

分享對象往往是固定的,地點也是固定的——其中一個老人的房間里。因為房間里沒有監控,大家也經常開玩笑,揣測他們發生了什麼。

一般這個時候,護工可能會去敲門,委婉地提醒一下。不過一旦涉及到更隱私的層面,院方就會幹預他們的交往。

老孫來養老院沒多久,就被大家嫌棄了。他已經70多歲了,年輕時是老師,後來因為一些事被學校開除,現在也沒有退休金。兩個女兒輪流負擔他的生活費,但誰都不來看他。

聽護工說,因為他身體已經沒有性功能,所以就用語言撩撥別人。因為不安分,已經被好幾個養老院趕走了。

有一天晚上管理人員巡查,路過王奶奶的房間時,發現老孫在幫她洗澡。對於養老院來說,這樣的事一定要杜絕。他們決定給王奶奶換房間。沒想到,王奶奶堅決不肯。她耍小孩子脾氣,一定要繼續住原來的房間。

或許很多人會覺得一定是老孫的問題,他一而再地招惹其他老人。但王秋雨和護工們聊天,發現她們有不一樣的看法。護工覺得,不能因為他70多歲了,就覺得是為老不尊,他確實有這樣的需求。而且不止男人有,女人也有這樣的需求。他們是彼此需要。

後來王奶奶的女兒問起換房間的事,怕對方尷尬,院方不能直說原因,只能暗示,子女一般都能懂,也就不追問了。

養老院這個場域是很特別的。一方面,它阻隔了老人原本的社交,另一方面,它又為老人尋求新的慰藉提供了某種便利。

如果是處於社區中,老人可能更壓抑,因為周圍多是熟悉的眼睛盯著。很多老人喪偶後獨居,不可能和子女聊這些,也不可能找周圍的人。但是在養老院這樣一個相對封閉的場所,他們反而可以表達自己隱秘的情感慾望。

比如成哥之前工作的那家養老院地處相對偏僻的城郊處,距離養老院幾百米的地方有一個廣場,到了晚上,那邊總是很熱鬧,有年輕姑娘的演出,也有來自農村的婦女在那邊擺攤。

養老院有很多退休老人,平時他們的退休金也沒地方花,晚上就會去那邊,給年輕女子遞煙,或者給一些婦女幾十塊錢,讓她們幫忙滿足性需求。

此外,因為知道院方沒有權利干涉太多,很多老人也不會一直藏著掖著,他們會選擇將隱秘的感情公開化。

護工有時候會接到「舉報」。因為一個爺爺和奶奶關係很好,晚上總在院子里一起跳舞,另外一個爺爺就會來告狀:你看他們倆摟在一起,肯定在「亂搞」。但護工不會管,因為沒任何理由去管。

有一次管理人員在凌晨巡夜,發現兩個老人單獨在院子里散步,管理人員問他們在幹什麼。他們回答:「在自由交往。」國家沒有規定7、80歲就不能談戀愛了,對方給出這樣的理由,管理人員只能悻悻離開。

老年人的情感和年輕人也沒有太大區別,其中也夾雜著慾望、親密、思念等豐富的東西。

阿海是最讓王秋雨五味雜陳的,護工對他也是又愛又恨。他50多歲,雙眼失明,總是喜歡亂摸別人的臉,偶爾還會打人,所以一開始王秋雨還挺抗拒照顧他的。

阿海每次吃飯都很慢,王秋雨又著急,只能喂他吃。只要王秋雨搶過碗,他就會摸王秋雨的臉,而且一直叫王秋雨「媽媽」。

後來王秋雨才聽護工說,他摸臉是在確認對方有沒有鬍子,是男是女。有時候確認是女性,還會把手伸過去放在對方腿上。

通過他的表情,王秋雨也無法判斷那是不是一種邊緣性行為,王秋雨個人覺得那只是他表達好感的方式。女護工也不會覺得被冒犯,知道那是他尋求依戀的方式之一。

原來,阿海是小時候出車禍失明的,後來父親去世,母親一個人將他帶大,因為經常走丟,母親就把他送到了養老院,但每個星期都會來看望他。

因為看不到,阿海只能通過撫摸的方式確定對方是否是媽媽。每次媽媽來,他都會哭得非常傷心,那是王秋雨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情形。王秋雨喂飯的時候,他也一邊叫媽媽一邊咧嘴笑。

王秋雨待在養老院的那段時間,陸續還有很多老人新搬進來,剛來的老人一般都有「越獄」的傾向。跟他們接觸後才知道,那逃跑的動作里,其實蘊藏著他們深埋潛意識的情感。而且,那是不受時間和空間限制的。

王秋雨記得有一個80多歲患有阿茲海默症的高奶奶,最近幾年的事她都忘記了,只記得年輕時候的事。比如什麼時候參加什麼工作,和老伴如何相識相戀。

剛來養老院的時候,她嘴裡經常念著自己的老伴。有時候甚至在樹中間鑽來鑽去,以為這樣就能出去,她一心想離開。

後來高奶奶幾乎每天都會收拾東西嚷嚷要回家。她的行頭很多,「出走」時總背著一個大包袱:她用床單把所有「家當」都裹起來,裡面甚至有一個電風扇。當時天熱,電風扇是子女給她帶過來的。

高奶奶就在養老院的院子里打轉,不停地找出口,「我老伴還在家等我,我要回去給他做飯……」她跟養老院的護工「解釋」,自己只是出來開會的,現在要回家了。但其實她丈夫已經去世7、8年了。

護工們實在沒辦法,就假裝給她老伴打個電話,電話那頭假裝成是她老伴,告訴她,「我們還要促生產,不能鬆懈,你要好好工作,我在家很好……」之類的話。後來她想要回家的情況就逐漸少了。

養老院每個老人都有自己的情感寄託。王秋雨還記得有一個失智的老人,她一直記得自己年輕時候的偶像。想趁自己去世前,把自己的社保卡、銀行卡寄給對方。總向護工打聽怎麼去北京,她要去找偶像。

王秋雨和肢體殘疾的老人相處最久,王秋雨發現他們雖然行動不便,但思維卻十分清晰。但或許因為身體的殘缺,他們在情感表達上會顯得有些自卑,有時候會壓抑自己。

林叔叔患有腦性麻痹,但是和他交流過幾次後就發現,他的語言能力要比其他得了腦性麻痹的人強很多。而且,他經常會在聊天中提到一個教聲樂的女主播。

其實此前,他的語言功能並不是很好,是逐步鍛煉後好轉的。契機是他在網路直播中認識了一個女主播小婷。

小婷線上教大家聲樂,後來林叔叔就私信她,加了微信說明自己的情況,小婷就邀請他去免費的聲樂課,練習發音和氣息。本來林叔叔說話總是流口水,後來好轉很多,吐字也清晰了。

林叔叔還會在直播間給小婷送禮物,每次小婷點評他唱歌,或者我們聊起她,林叔叔都會非常害羞。

他也經常問我,到底要怎麼幫小婷老師爭取更多粉絲和人氣。不過對於自己的無能為力,他顯得很難過。他的世界裡似乎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只有小婷老師。因為只有她會那麼耐心地跟他說話。

在養老院里和那麼多老人朝夕相處,看到他們的情感和狼狽,王秋雨一方面覺得同情,一方面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因為老人有限的主體性,養老院或者子女、社會會對他們的私人事務進行干預,並過度道德化,卻忽視了他們的本質需求。其實對於老年人的尊嚴撫慰、性教育,都是年輕人應該思考和重視的。

王秋雨離開的那天,自己其實特別難過。在那兒工作的時候,老人們幾乎每天跟王秋雨說,「小王你待兩天就回去吧,這裡的飯菜你也吃不慣,在這裡受苦了。」而真的當王秋雨走的那天,他們又特別捨不得。

回去後,王秋雨也會更關注自己爺爺奶奶的生活。這兩年,爺爺的身體愈發不好,每次打電話過去,他都不願意多說,「我不中用了,我說的話你聽不懂。」他之前得了腦中風,已經有些老年痴呆的跡象。

每次說到爺爺的身體狀況,奶奶就會在一旁哭。現在,王秋雨能更深刻地體會到他們之間的依戀感。

在養老院的那幾十天,王秋雨寫了厚厚一本觀察日記,看到了在外面看不到的一切。關於生命的衰老、生死、以及臨終關懷等等。

那段時光治好了王秋雨的精神內耗。王秋雨總會想到那些老人,即使在養老院這樣的環境和條件下,依然能夠保持自己的生命力,王秋雨就覺得自己沒什麼可抱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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